荔枝颂-人间烟火中的清欢
初夏时节,荔枝红满枝头。岭南市井之间,街巷深处便涌动着成堆的鲜红。街市之上,到处可见荔枝摊子,摊主们悠然坐在竹凳上,堆起小山似的红果,目光却追随着每一个来往行人,吆喝声与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。我每每路过,总被这热闹景象吸引驻足,目光在红艳艳的果堆上流连,便不由想起家中母亲剥荔枝的灵巧手指。
新买荔枝置于案头,果皮包裹着深沉的红,隐约如薄绡裹着美玉。轻轻剥开,果肉莹白剔透,宛如凝结的牛乳,半透明的果肉中隐隐透出檀木般的褐色果核,如凝脂裹着深藏的琥珀。送入嘴中,轻轻一咬,汁液霎时迸溅,舌尖顿时被甘甜与微酸包裹,清香沁人心脾。汁液顺着唇齿间溢流,仿佛玉兰的芬芳与蜜糖的醇厚交织着在口中弥漫开来,满口余香,缭绕不绝。
荔枝成熟的季节里,果园中总洋溢着欢欣与忙碌。果农们攀爬在高高的树冠之间,眼明手快,灵巧地摘取那些熟得饱满的果实。偶尔有不小心掉落的荔枝,“啪”一声脆响,摔在地上,鲜甜的汁水便立刻在泥土上绽开一朵深色的花。远处农家院落里,孩子们围着刚采下的荔枝堆嬉闹着,一边吃着一边追逐,清脆的笑声像林间鸟鸣般此起彼伏。
这娇贵的果实,自古就牵动着人心。杜牧笔下那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的驿马,踏碎了多少山野的寂静,只为搏取深宫之内的一缕笑颜?多少驿卒在漫长的驿道上奔命,又多少汗水滴落于尘土飞扬的路上?荔枝之甜,也浸透了汗与血;而东坡居士被贬岭南,却于艰难中觅得豁达,“日啖荔枝三百颗”的豪情,恰似以口中清甜之味浇心中块垒,令人不由随之一笑——人世间的悲喜在小小的荔枝上竟如此纠缠难分。
我远居异地多年,每当荔枝上市季节,总忆起岭南故乡的滋味。母亲曾将刚买来的荔枝浸入沁凉的井水中,待暑气消尽方才取出。剥开冰凉的外壳,果肉入口,那清冽的甜意如盛夏甘泉般直透心底,暑热便立时消融了。如今荔枝依旧年年红遍枝头,冷藏技术更是让这份甜唾手可得。然而,记忆深处那份冰井水浸过的滋味,那份被母亲手温抚慰过的甘甜,却再难复现了——科技固然能延长荔枝的鲜度,却终究挽留不住岁月里那独一无二的温情。
荔枝年年红,每一颗里都沉淀着大地的精魂与岁月的故事。那入口的甜,是自然的恩赐,亦是人情的深味;那深藏的核,亦如生命之核心般,包裹着世事沉浮的印迹。此物最是人间烟火中的清欢,我们啜饮着甘美,也咀嚼着时光里被它串起的百味悲欢。
荔枝红时,或许该归去了。回到那井水清凉的小院,再尝一口母亲亲手剥开的晶莹——当甜意在舌尖化开,人间的滋味才终得圆满:原来所有漫长的漂泊,不过是为了返回最初那颗荔枝的甜核。